年前的最后一场巡回
小年是个好日子,街边挤满了逛集市的人,道路两旁的屋檐上张灯结彩,我们的车混在一辆连着一辆的婚车堆里,走走停停,失去往日的速度。穿过闹市区,绕开无数个大转弯,汽车终于驶到法庭。
几个小时前,我们接到江口法庭庭长汪军的电话,“有个赡养纠纷,八十多岁,想麻烦你们来报道一下。”挂断电话,办公室饶老师扭头冲我喊,“走,干活去!”
大家都清楚,年底收官的巡回审判不可小觑,意义更大。一方面,年尾法庭办公忙,整理数据、编辑材料之余,源源不断的案源挤占了大半外出时间。另一方面,正值过节返乡高峰,乡村道路崎岖狭窄,几十分钟的路程被硬生生拉长到一个多小时。这样一来,能开展巡回审判的案件少之又少。所以,接到这个电话,也是颇感惊奇。
我们得去看看
汪庭见我们到了,赶紧停下手里的活,从右手卷宗里熟悉地抽出那本。就在五天前,庭里收到一纸诉状。助理告诉他,原告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,被告是她的六个子女,无须多言,汪军明白又是一起赡养纠纷。在基层待的时间长了,见过、听过甚至经手办理的事千奇百怪、好的坏的都有,唯独赡养纠纷一直都是庭里人眼中的要紧事。
许是见过太多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的悲剧,承办法官汪军当机立断,对助理说“这次我们得去看看。”汪军想以“唠家常”的方式,让纠纷直接呈现在各方当事人面前,多年办案经验表明这样更有利于摆事实讲道理;用“巡回审判”的模式,将法庭搬到家门口,能够更好地达到“审理一案、教育一片”的效果。
乡村里的敬老院
不到一周就是春节,敬老院的院长穿着绣满了花的大长袄子,在一楼与二楼间跑来跑去,她安排炊事员把团年用的土鸡在院坝前的火坑里杀掉,顺手将挂在灶台前的香肠取了两节丢进盆里。转眼,她又来到二楼,瞥了眼楼下稀稀落落的人群,自言自语,“留下来一起过年的人又少了许多,都被孩子们接回家团年了,这是好事。”
半辈子积蓄和几年的时间全投到这家养老院,送走也迎来了一些人,但总的来说,走的远比来的多。有些被儿女接走还会回来,有些是走了永远也回不来的。家人朋友们都劝她关掉养老院,这赚不了什么钱,乡村敬老院价格定太高一般人负担不起,住的人也就不多,可价格太低连自己请护工的钱都抵不上。她想,继续做吧,就当行善积德,这是一门生意,更是一份善行。
她突然记起,今天下午三点法庭的人要过来,为的还是刘老太家的事。想到这里,叹了口气,三步并作两步走,赶忙转到大厅找伙计帮忙收拾桌子凳子,尽可能让一切看起来正式点。
一个老人和她的六个子女
算算时间,过完这个年,刘老太就八十九岁了。以前长命百岁还是每年的心愿,儿孙满堂、颐养天年也都曾幻想过。如今,曾孙都能开口喊人,自己依旧健在,但老老地活着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。
都说“衰老是一种凌迟”,没想到,这第一刀竟割向了自己的心头肉。每月两千多的护理费,外加平日几百元的医药开支,榨干了老太太的钱包。也就是这笔钱,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久违地聚在一起,翻出陈年往事,争执不休,生怕自己的钱多流向母亲口袋里一分。几十年前,刘老太丈夫早逝,她一人拖着十个孩子生活,最后养活了六个。其中的辛酸艰苦,她很难说清,也没必要再说清。现在,刘老太只得将六个子女告上法庭,不为别的,只为自己继续活下。
小妹王欣刚过五十,坐在被告席,一头黑发格外耀眼,收拾得干净利落。谈到赡养费用,她作出表态,每月多支付一百元以敬孝义。轮到大姐王红,她斜侧着头,双眼一横,扯着喉咙叫嚷道,“几个弟弟妹妹都是我帮忙抚养大,讲良心,现在来打官司,你们几个都应该多出钱。”说罢,旁边的二姐王兰明显不服气,抢着话接下去“如果这样子讲,我自己都一把年龄,没有钱也给不出来一分钱。”眼瞅着自己女人理直气壮的态度,闷声坐在角落的二女婿突然冒出头,直着脖子大吼着“没钱”。随着外人的加入,各姐妹间的愤怒就此点燃。
坐在对面的刘老太,安静得插不上话。只听得她嘴上偶尔嘟囔着一句“算了,算了…”我猜她一定是想子女们停下争吵,抛掉各自口中所谓的“苦劳史”,让这份亲情简单点、正常点,就像昨天刚被独生子接走的李老太一样,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。
“安静!这是法庭,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。”承办法官汪军厉声制止,镇住了混乱的场面,几个被告自知理亏,像压弯了腰的麦穗,齐刷刷地垂下头。“今天让你们来,是想让大家把问题摊开了说,和和气气地商量如何解决老人家后续的生活问题,越吵越乱,矛盾始终得不到化解。”汪军见各被告情绪稳定下来,继续说道,“每月给几百块钱,真的是钱的问题吗?你们身体都还好,能干活赚钱,不能干活的也有子女,自己负担不起,请子女帮点忙几百块也就解决了。你们说自己老,再老能有对面的母亲老吗?让你们给这个钱,又不是给别人,这是给你们自己的亲妈啊!这根本就不是几百块钱的问题,是态度问题。父母养你们小,现在就该你们养父母老。这是法律义务,说再多都无法抹掉你们的亲情关系。”
话毕,一旁的外孙站出来,愿意替母亲王兰支出这笔费用,以孝敬外婆。汪军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,对外孙的行为当场表示肯定和赞扬。几个子女最后冰释前嫌,自愿达成了调解协议。我们庆幸,上一辈人慢慢遗失的东西,在后代人这里得以找回。
送法下乡,喜迎新春
一月末的云阳,江口镇高山处开始垫上厚厚的雪。每日下午五点,敬老院厨房的大烟囱就朝着那个方向,吐出一圈又一圈的白雾,老人们闲来无事,端个小板凳,就看袅袅炊烟,顺着西北方向的寒风一层层往上飘,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。
刘老太坐上护工推来的轮椅,手还是同来时那样揣在兜里,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。轮椅被推离审判现场,隔着挤在一团签字确认的子女,我们看见,院长竖起衣领遮住快被冻僵的耳朵,领着几个白发老人扎堆围在桌子旁,有说有笑,好不热闹。
江口法庭面朝拥挤的楼房,背倚连绵起伏的小山,右侧碧绿的江水缓缓东流。汪庭和我说,有次大雨,河水漫上来险些淹到法庭,门前大石块上依旧遗留着那场暴雨的痕迹。
我们朝着来时的方向出发,五点后的道路变得冷清,师傅说镇上的人吃饭早,现在这个点,大家早就坐上桌等着开饭。汽车一路前行,窗外传来橘子的香气,孩子嬉闹的声音。
行到山下,道路一侧通往县城,另一侧开向法庭,汪庭带着书记员、助理驶向了另一边,汽车渐行渐远,一声新春快乐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没了踪影。但我们都知道,熬过寒冬,春天就会来临。